回顧 2018年仁波切關於佛教和人工智能的講話,在當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具有現實意義。
我們在這裡共聚一堂,是為了分享關於「佛教在人工智能時代可以提出什麼貢獻」的想法。
但是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們需要建立一個共同的語言,一種讓科學世界與佛教世界可以進行交流的方式——雖然我們甚至不知道是否有這樣的可能性存在。但是,如果我們不能就基本定義達成一致,那麼在本次會議中,我們將會只是各說各話,沒有交集——我們的意圖、表達和理解都將各有不同,更別說是想要回答此次會議提出的各種探索和深奧問題!
對此,我就只提出三個基本示例:
一、像是對「生命」、「心」、「看似矛盾的悖論」這些觀念,科學與佛教能就此溝通嗎?
(1)生命
會議手冊問到:「生命就只是數據處理嗎?」但是,當我們說「生命」的時候,到底所指為何?牛津英語詞典將「生命」定義為「死亡之前的活動」,然而佛教並不排除死亡之後的意識流續。所以作為佛教徒,我們可能會問:
• 人工智能是否受制於相續?
• 它受限於時間這個幻覺嗎?
• 粗略而言,人工智能會轉世嗎?
(2)心
就此而言,我們說的「智能」到底是指什麼?如果認為人類的心就只是大腦活動和生物功能,那麼科學與佛教之間並沒有可以交流的共通基礎,因為對於佛教徒而言,心是截然不同的東西:心是能認知、能養成習慣、會因為希望和恐懼而受苦的東西;心也是因為受困於它自己的幻覺而變得極為煩惱並失去控制的東西。但是,這個心也可以被訓練和調伏,以便學會如何消除它自己的妄想。心不僅具有智能,而且有直覺性,並且兼具利他和自私的能力。
對於「知道」,佛教和科學可能具有完全不同的想法。事實上,據說現代科學是建立在ignoramus(無知)原則的基礎上——這個拉丁單詞的意思是「我們不知道」。它假設我們並不知道所有的事情,並且認為在獲得更多知識之後,我們自以為知道的一切都會被證明是錯誤的。我很欣賞這個信條。
與此同時,我們佛教徒卻總結出某些真理。例如,「一切和合事物都是無常的」、「一切情緒都是苦」、「一切事物都不具真實存在的自性」,這些是不能被否定的真理。因此,科學家的出發點是「我們不知道」,而佛教徒的出發點卻是「我們擁有無法被證明是錯誤的神聖真理」,也就是「我們擁有不可被證偽的聖諦」。
會議手冊對於「奇點」這一概念感到憂慮,擔心科技將逐漸上升到失控的地步,以至於人工智能機器將會變得比人類更聰明,進而取代並超越人類。但這不是什麼新鮮事,我們人類已經非常擅長創造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事物:我們創造了一個變得無法控制的上帝以及工業革命,而那個工業革命也創造出如今正在塞滿我們海洋的塑膠製品。
事實上,正因為我們不想像這樣因為失去控制而受苦,因為我們想要停止構成我們苦難的二元認知,故而佛陀關於無我、緣起、空性的教法仍然一如既往地強力有效,並且具有切實意義。
當然,佛教並不否認大腦的影響,或者腳趾或天氣的影響。但是佛教的「心靈觀」——佛教對於心的見地——其浩瀚、微妙和複雜性,遠遠超出了這所有的因和緣。事實上,可以說,整個佛教都是對於這個「心」的研究。
對佛教徒來說,即使想要找出一個參照點或「能知者」這樣的最基本搜尋,也是我們想要消除的習氣。如果人工智能可以處理那樣的消除並且引發對無二的了悟,那麼人工智能即是佛法,而佛教成了過時的事物。
但是,從我對人工智能非常有限的知識看來,我懷疑它對於心的看法與佛教並不相同。因此我認為,在本質上,佛教完全無需做出任何改變。我不知道人工智能革命將會對基督教、伊斯蘭教等一神論宗教產生什麼樣的影響,但是我相信佛教徒沒有理由擔心。事實上,我認為在一百年後,四聖諦將會變得甚至更加令人信服並且切身相關,因為到時我們與真正的自己會變得更加疏離。
因此,我想知道:人工智能是否能夠創造出一個我們永遠不會變得疏離的完美世界,甚至克服人類的疏離化傾向?它是否能夠處理當今西方民主國家所倡導的微妙之處,像是個人主義、個人權利等概念,雖然那似乎意味著對疏離的體驗?
就此而言,我想知道人工智能是否具有「信仰」的力量——包括受過良好教育的信念和盲從信仰,尤其是盲目信仰。這些信念是我們所謂的「生命」和「幸福安樂」的驅動力。
(3)欣賞自相矛盾的悖論
除了在如何界定和使用諸如「生命」、「心」之類的詞語方面有所差異之外,科學與佛教之間要能夠產生有意義的對話,還存在其他的障礙。例如,雖然科學似乎對悖論、也就是相互矛盾的論點會感到不安並試圖予以解決,但佛教的精髓卻是對一切的自相矛盾都具有深刻的欣賞,因此佛教徒是努力讓自己對於看似矛盾的事情變得全然自在。
所以,在訓練有素的佛教徒之心看見形相——也就是「色」——的那一刻,理想上它也同時看到空性,從而擺脫了盲目的希望;當它看到現實的空性本質之時,它也同時看見色相,於是從恐懼中解脫。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佛教徒既不會斷定像上帝、輪迴或運氣這些非明顯可見的無形現象並不存在,我們也不會確證自己脖子上的頭、腳下的地板和頭頂的天花板確實存在。也就是說,我們不會確認任何事物是實存或不實存的。
這也是為什麼泰國人可以學習無我的真理,即自我並不存在的實相,同時也能毫無疑慮地進行諸如拜廟、獻花或布施托缽僧人等積聚福德的善行。
因此,對佛教徒來說,當色與空分離時,當有與無分離時,當事物的實相與顯相分離時,就會出現苦。從根本上來說,只要我們不理解這些看似矛盾的悖論,我們就會受苦。
所以,也許與其問說「佛教在人工智能時代可以提供什麼?」——這可能與它一直在提供的沒什麼不同——不如轉而詢問「人工智能對佛教徒關注的那些基本問題是否感興趣?」也許並不是像我們經常假設的那樣,或許並不取決於佛教要如何適應或符合科學,而是現在或許是時候,應該是科學家要努力掌握佛陀在兩千六百年前就已經教導的那些真理。
因為兩方對生命、心、悖論的基本觀點非常不同,所以我不知道是否可能解決這種科學與佛教之間在定義上和觀點上的歧異,從而創造真正的對話。事實上,我甚至不知道今天的這種對話是否比佛教與經濟、政治或詩歌之間的對話更為重要。我個人就不會認為後者比較不重要或者比較缺乏價值。
但是我相信,除非我們首先承認並探討這些觀點和定義中的基本差異,否則無法回答本次會議所提出的那些問題。
二、荒謬的問題?
為了擴展我們的想像力,讓我們足以真正了解在科學與佛教之間的這些觀點和定義方面的差異,我們不應該迴避可能看似荒謬的一些問題:
例如,假設我有一個機器人作為學生,他的程序被編設為冷靜並且沒有憤怒、嫉妒和情緒,我可能會有點印象深刻,不會叫這樣的學生去修止。但是,如果我是一個還算不錯的老師,我真正想要的其實是讓這個學生停止擁有要平靜、寂止的目標,甚至不企圖做那個平靜的人。畢竟,佛法的追隨者不是試圖獲取一個最平靜寂止或最能鎮定者的獎章,而是要擺脫所有那些要平靜、變得更平靜或處於寂止之道的參照點。
我不是人工智能專家,我的信息非常有限,就來自一些文章和道聽途說。例如,有人告訴我,五十年後,我將能夠把自己下載到電腦上,那個電腦能夠像我一樣思考、交談和做出回應。但是,如果那個裝置也具有我們所共有的那些習氣,像是焦慮、不確定和缺乏安全感,那麼它會成為不過是另一個無明的有情,是另一個需要開悟的慈悲對象。在那種情況下,我和那個裝置之間的唯一區別是:我是從自己母親的子宮裡出生,而它是在其他機器人的幫助下於實驗室裡出生。
還有業力:砸壞電腦或者不給它充電是不是惡業?如果一台電腦可以通過專家系統與反饋循環進行自我編程,如果因此它能像人類一樣思考和行動,那麼在它挽救生命或殺生的時候,是否有善業或惡業的產生?
表面上看來,這類佛教徒的問題可能看似荒謬,但是要記住,谷歌已經發明過一個專家系統程序,那個程序自己發展出了一種新的交換語言是它的發明者所無法理解的,這促使谷歌不得不完全關掉這個系統。所以人工智能專家和政策制定者在讓那些系統在連他們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內部運作基礎上運營經濟、醫療和軍事之前,可能會受益於佛教對實相本質的洞見。確實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如果他們忽視佛教的智慧,會有很大的危險,也是我們的危險!
在更平庸的層面上來說,我是不是寧願有一個完全按照我自己所想要和需要的一切來說話、行事的女友?如果是這樣,我會想知道她是人工智能的產物嗎?再度地,對於那些欣賞安住於緣起實相及人類不確定性的佛教徒來說,顯然有很多佔據人工智能人士的問題並非這些佛教徒所感興趣的。
換句話說,聽起來好像人工智能的倡導者在吹噓他們的系統會使事情變得更加容易預測。但如果是那樣,即使在我們普通人的世界中,也不再會有什麼樂趣可言。畢竟,即使我們人類認為自己非常厭惡不確定性,然而卻是不確定性推動了經濟、國家治理、商業管理以及我們生活中的其他一切。利潤源自於不確定性;而且在個人層面上,我們將這種不可預測性當作是浪漫、愛情和情感關係而珍視不已。
我還被告知,人工智能可以延長我們的壽命,但是那仍然不會改變佛教了知「一切和合事物無常」的智慧。據說,醫療系統將能夠更好地診斷疾病,那當然是非常棒的事情。然而,正如我說過的,無常的真理依然會是真實的,而且正是在這種無常、不確定和不可預測之中,才有生命的存在。
所以,也許是時候要問:人工智能的目的是什麼?如果是要令醫療診斷、天氣預報等系統更加準確,因此可預測性更高,那當然是件好事,那也是在進一步推動人類一直試圖做的事情。
但是,人工智能的目的是通過令事物永恆不變而征服時間與空間嗎?如果人工智能夠實際做到這一點,那麼佛法就可能過時,因為超越時空即是我們佛教徒所謂的「涅槃」。但我懷疑那並非人工智能創造者的動機,因為他們是人,而所有科學進步的目標肯定都只是為了改善我們人類的生活——那與證悟完全無關。
三、變動的時代,是否更快樂?
我們對最新科技以及它是否能像會議手冊詢問的那樣「拯救或毀滅人類」大感興奮,以至於我們忘記了過去的科技革命已經多麼令人難以置信地改變了我們的生活。
第一個革命發生在佛陀出世的數千年以前,是將人類社會從狩獵、採集轉變為農耕的農業革命。雖然它改善了糧食安全,提升了獲取食物的保障性,卻也導致了今日困擾我們的政治、軍隊、交通等所有問題。
然後工業革命帶給我們在兩百年前無法想像的收音機、電視機、汽車、飛機和其他便利事物,也給我們帶來了可以摧毀世界的原子彈和全球暖化。如果氣溫和海平面不斷上升,曼谷將會在二十年內沉入水中,而我們的孫輩會看到倫敦被洪水淹沒。當然,如果人工智能可以阻止這些事情的發生,會是很棒的事情。
不過真正的問題是:這些過去的重大革命和現在這個人工智能革命給我們的生命和生活方式所帶來的巨大變化有讓我們變得更幸福快樂嗎?與我的祖父母相比,我能更加迅速地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但是這種速度可能會增加焦慮,因為現在只需要一秒鐘而不是一個月來獲得壞消息。也許我們更快地變得快樂,卻也更快地變得苦惱。
所以,經過所有這些改變,在我們對新的數位革命與人工智能革命變得過於興奮之前,我們應該體認到:有一件事一直沒有改變,就是我們基本的焦慮不安、缺乏安全感、無明和追求幸福,這一直都沒有改變。
只要這繼續存在著,和兩千六百年前相比,佛教現在能提供給我們的東西就並未減少。事實上,因為佛教不受時間、地點、文化或地理環境的束縛,所以無論是什麼人或什麼時代的需求,佛教都可以容納、適應和交流——包括我們在人工智能時代的需求。
一萬兩千年前,當這個星球上的人類不足一百萬時,他們生活在擔心自己被野獸吃掉的持續恐懼中。但是,只要希望和恐懼還存在著,無論是有被老虎吃掉的危險,或是有在五百年後生活完全受到人工智能主宰的危險,無論是哪一種危險,佛陀八萬四千法門中的字字句句都仍然與我們切身相關,具有實質意義。
四、在這個人工智能的時代,佛教能提供什麼?
如果我們能接受焦慮和痛苦的現實,那麼無論時間和外緣為何,佛教都能為我們提供相融無別的智慧與善巧方便,亦即:正確見地的智慧,以及認出這個見地並維持這個智慧的善巧方便。
什麼是正確的見地?正見就是:雖然事物會出現、有所功用、看似持續,但其實並沒有任何事物真實存在;一切都如夢似幻,像是海市蜃樓或彩虹。當我們不具持這個見地時,就會受苦。事實上,這就是為什麼佛教認為智慧勝於倫理道德,這就是為什麼在我們這個人工智能的時代,佛教能夠比基於道德的體系更有效應對科技挑戰的原因。
作為佛教徒,我們想要的是:了解實相,並且擺脫那些遮蔽和阻止我們看見實相的習氣。如果人工智能設備可以幫助我們做到這一點並且提供有助我們追求實相的資訊,那非常好,我會很樂意使用它。
例如,如果人工智能可以提出一種設備來找出習性運作的神經通道,把這些通道挖出來並切斷它們,那會棒極了,我會購買。但是,除非人工智能能夠對付自古以來一直困擾著人類生存的基本焦慮——這些焦慮實際上定義和體現了所謂的人類生活——否則在本質上,佛教所能提供的完全不會有任何改變。
然而,佛教徒提供不變古老智慧的方式將會發生巨大的變化。
五、佛教不會改變,但是佛教徒必須改變——大幅地改變!
所以,一方面,人工智能不會改變佛教及其對我們這個世界的有效性和價值;另一方面,佛教徒——特別是傳統佛教徒——必須做出巨大的改變。如果我們想要對人有所幫助和起到實質作用,我們佛教徒的世界就必須充分意識到這個差別。
暫且不說人工智能革命,我們首先應該承認:我們佛教徒不善於改變自己行事的方式——我們要做的,就是在正確的時間、在正確的地點、用正確的方式向人們傳遞佛陀的訊息,以便人們能夠理解並對此進行實修。
從日本、斯里蘭卡、中國、泰國到韓國,佛教徒深陷於自己的古老傳統文化中,而那些文化與佛教的本質無關,這使得他們落入可能讓現代人覺得佛教與自己無關、沒有意義的危險中。
就此而言,甚至文化本身的概念也必須改變。在我們這個全球化的時代,牛仔褲、流行音樂、好萊塢和寶萊塢滲透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國家主義和民族文化的概念可能不得不消失。
所以,身為佛教徒的我們,如果想要對自己的世界有任何用處,如果想要對受苦的有情眾生起到任何幫助,就必須努力讓自己從緊緊束縛的文化習慣中鬆脫,用完全相應於時間、時代、環境、對象的方式來傳達佛陀的訊息。
然而,這些變化——包括人工智能在內——完全不會在本質上改變佛教發揮作用的方式。只要眾生還有佛教徒稱之為「心」的東西存在——其他人可能稱之為大腦或數據,無論你想稱它為什麼都一樣——只要還有心,只要這個心有焦慮、習氣、認知、喜惡並且受制於時間,只要存在即是苦,那麼佛教在人工智能時代就像在佛陀的時代一樣,與我們切身相關。
因此,唯有當二元分別、無明、焦慮、希望和恐懼不復存在時,佛教才會變得過時。當然,這就是佛教要達到的全部目標。事實上,正是出於這個基本原因,所以佛教徒從不祈禱「願所有人都變成佛教徒」,我們只祈禱「願一切眾生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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